七兄坐在全城最高的城墙上，吹埙。夕阳下，埙的声音听来特别凄清呜咽。小竹子停下脚步，站在墙角听：
“……
她会绕指柔，
她会装迷惑，
她会变巾帼，
美女身九头。
……”
这曲调似曾相识，小竹子想了想，是《古惑阿妹》。
沿着石梯，小竹子一步步走上城墙，跟着埙声，哼起了调子：
“我阿妹，最古惑，
今晚月色太温柔。
来不及触摸，
桔花般坠落，
梦那样单薄，
找不回花朵。
余香指尖残留，
在我的梦中等候。”
小竹子突然明白了，原来这首歌，是七兄写给碎碎的啊。
夕阳下，七兄的背影那样悲伤。这一刻小竹子才发现，其实七兄也是个刚长大的孩子罢了。只是因为他长得俊，又聪颖，有能力背着世人，背起天下，所以大家都忽略了他的年纪。论岁数，他也才刚刚及冠。
小竹子坐到了七爷的身边，他看看夕阳中的皇城，看看天边的飞鸟：
“七兄，碎碎的肉身我找到了。”
“碎碎肉身早就被千丝菩提吞噬了，怎么还会有肉身？”
“这不能告诉你，是商业秘密。总之，我找到碎碎的肉身了，我发誓，我没有骗你。所以，你不用难过了。我来找你，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累了，我不想再照顾水晶薄荷了，以后，她就交给你来保管。”
“你能答应我照顾好她吗？”
“别让她渴着、饿着、冻着，别被虫子咬着了，也别让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好不好？”
七爷还没弄懂小竹子唱的哪一出，小竹子便已转身，自顾自地走了。他不是来请求七爷的同意，他是来把碎碎托付给七爷的。七爷合上眼睛，想了好久，突然想起一件事。黑蝰蛾咬穿小竹子心脏破茧而出的时候，碎碎划破手掌，把自己大量的鲜血注入了小竹子心脏。
七爷望着淹没在皇城人流中的孱弱身影，难道他是要……
---
“刀子准备好了，抹布准备好了，火炉子准备好了。”
看着小龟公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出这一切，李施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李施施觉得，水晶薄荷碎了，小竹子这回彻底疯了。
李施施也是倒霉，七爷曾说，每一个名妓都需要一门才艺。李施施想想自己唱歌不行，跳舞不行，她正在练习画画来着，就被小龟公拉进了这间小黑屋。这小竹子究竟要干什么？
“恩，木盆子准备好了，温水准备好了，全新的花泥也准备好了。”
小竹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铜炉，香灰的表面结着一层白水晶：
“施妹你看，你看，这个白水晶的样子像不像碎碎？那是眼睛，那是眉毛，那是鼻子，那是嘴巴，你看那里，那根头发丝……”
疯了疯了！小竹子真的疯了！李施施吓得面色惨白，她不敢说话，睁大眼睛盯着小竹子。只见小竹子拿起了那把锋利的匕首：
“施妹你看，你看碎碎在对你笑，她说你的样子看着好傻……”
李施施吓得闭上了眼睛，她不敢看：“你……你干什么？！”
“施妹，你知道吗？我的心里也住着一个碎碎，我的血里面，也混着碎碎的血。”
说着，小竹子扒开自己的衣襟，他举起刀，朝着自己胸口挖了下去：
“施妹，别怕，你把我的心烧成灰，让七兄再试一次……”
“用我的心，种她的心。”
————
李施施把小竹子的心灰交给七爷的时候，七爷也是震惊的：
“他真的这么做了……”
此刻，七爷的心情十分哀伤，哀伤至极。人生，怎么会这么难。最亲的人都离开了，最好的朋友也失去了。他与小竹子虽然没有什么太深的羁绊，但是小竹子也算是碎碎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遗物了。高兴的时候，还能够跟他说半句心里话。生气的时候，听他几句傻话心情也会好一些。现在连小竹子都走了，自己的生命中，就真的空无一人了。
所谓的凤凰命格，原来，孤独至此。
今晚的下弦月，更残缺了。
七爷独自关上了房门，默默把小竹子的心灰撒到那个铜炉里面。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埙，默默吹起《招魂曲》。
今晚的埙声格外幽咽，更加凄凉。
它在诉说七爷的心事。
父王走了。
母妃走了。
佛爷走了。
碎碎走了。
小白走了。
小竹子走了。
活得太长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最后才轮到自己走。
碎碎啊，你的魂，能陪观月哥哥再走一程吗？
萤火虫漫天飞舞，如四月一场绚烂的樱花雨，将观月七郎淹没。它们飞舞着，闪烁着，流动着，交织着，狂乱着，在埙声的尽头，在孤独和哀伤的尽头，流萤都飞散了，只剩下诗一样的寂寞，和迷幻的观月七郎：
“没想到小竹子的心，也不够吗？”
黑暗又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留下来了。它趴在铜炉的中心，用尾灯微弱地照着。它的屁股下面，一颗菜籽大小的水晶种子，发出了嫩芽……
---
月圆月又缺，转眼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以来，李施施变成了天上人间的头牌。
李施施把小竹子心灰交给七爷的那个晚上，七爷曾问她：“施施，这次要谢谢你。你要什么？”
面对老板的问候，李施施回答得非常精致：“我在天上人间很开心，谢谢七爷让我留下来。”
“不用客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答应你。金钱，权利，或者是金龟婿……”
李施施很识时务：“我只要跟着七爷就好。”
在这个世道，金钱会被人抢被人骗，权利也只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金龟婿么，谁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李施施算是看明白了，七爷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老板，跟着七爷不怕没饭吃，抱紧七爷大腿就能走上人生巅峰。
于是，一个月后，在七爷的调教下，李施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跳舞，简直是人间一绝。七爷还给她调配了香茶，使得她由内而外，都散发出一股淡淡体香。
她迅速压倒其他名媛，成了天上人间的头牌。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天上人间迎来了两座佛像。
七爷说，有佛像看顾，天上人间才能平安。
东边的厢房已被重新修缮，七爷加高了梁柱，把小轩窗都改成了大门户。两座佛像就被安置在东厢的高台上，燃起清香，点亮莲烛，雅致的天上人间突然变得更加圣洁了。
七爷说，那上面供奉的两位神明，一个是花神，一个是小天狼神。李施施看着，有点眼熟呢。
----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又是一个适合捕猎的夜晚。
李施施独自跪在东厢大殿里，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在等一个人。
夜色寂静，小毒蝎穿梭在影子之间，她朝着这边走来。她早就听说了今日的奇闻。呵呵，在风月场所里面开了一个佛堂，小凤凰，你在玩什么新花样？
“你在给谁烧纸呢？”
桃如是踏入东厢大殿，一眼看见了全身素净的李施施，问道。
“如是姐姐，你来了。”李施施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高台上的佛像说道：“给他们两个呢。”
当桃如是看见上面供奉的那两尊佛像，她膝盖一软，震惊得摔在了地上。
那高台上供奉着两尊佛像，那位花神国色天香，仪态万方；那位小天狼神剑眉星目，俊朗如风。两尊佛像放在一起，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啊！
小桃认识这两尊佛，一个是上官薇音，另外一个是……陆庭铭柯。
她今生最可怕的两个劫难，最难醒的两个噩梦，最亏欠的两份感情。她震惊地坐在地上，双唇颤抖，她的舌尖，仅剩的两瓣心莲，在拼命地挣扎着，发出光亮。
“今天，你们三个又团圆了。”
李施施说着，款款站了起来。她素手一挥，温柔地掀开了旁边的黄色经幡。原来经幡后面，居然藏着小竹子的身体！
烛火中，小竹子的肉身依偎在墙角，嘴唇雪白，脸色安然。
桃如是看着小竹子的尸体，心中一跳。这么多天了，他的肉身还没有腐烂吗？真是神奇！
李施施谈谈笑着，“这个呆子，为了救那株薄荷，亲手把自己的心脏剜了出来。他让我把他的心脏燃成灰，用自己的心灰，去种碎碎那棵破碎的水晶心。你看到他心口那个大洞了吗？多黑啊！多可拍啊！”
“但是呢，小竹子还没有死，他还有救。他的心脏本来就被黑蝰蛾咬穿了一个洞，是凤凰眼泪救活了他。他剜去心脏已经一个多月了，肉身却还没有腐烂，也是因为那滴凤凰眼泪。现在，我需要金翅狂蟒的蛇毒来激活那颗凤凰眼泪。你的一滴舌尖血，能给他吗？”
“我拒绝！”
“你不觉得他好可怜吗？你就一点也不同情他吗？”
“可怜？同情？我自己这么可怜，谁又来同情我？我同情自己还同情不过来，又还能去同情谁？我痛失挚爱、心莲陨落，不可怜吗？我不知愧疚毫无廉耻，不值得同情吗？谁又来可怜我同情我？各人自扫门前雪，他要为小村姑牺牲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不过是你舌尖的一滴血，就可以救活他，你也不愿意吗？”
“不关我事，我不愿意。”
|“如是姐姐，我知道你身中魂毒，心莲陨落，已经渐渐失去了内疚心，羞耻心和同情心。但是你再看看这个小竹子，你看看他那稚嫩的肩膀，孱弱的身体，你想想他那纯真的眼睛和善良的内心，你真的愿意他就这么离开世界吗？你需要你的一滴舌尖血而已啊！对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不过是被蚊子咬一下而已啊！”
“生死有命，他要死那也是他的命，被蚊子咬了也会痛的。”
“可是毕竟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你有责任的！”
“那又怎样！蝎子蜇人还要理由吗？更何况，他的心，是他自己挖的！”
“够了！”
一声断喝从屋顶传来。
七爷一直坐在画梁上方，两人的对话他全听见了。其实桃如是误会了一件事，她以为李施施的劝说，是为了救小竹子，其实李施施是在给小桃创造机会。今晚，本就是七爷的狩猎之夜。
七爷一弹指，一颗火星从他指尖窜出，火星忽隐忽现，行踪鬼魅，掠过小桃紧闭的双唇，笔直地射入了小毒蝎的舌尖。
“好烫！你对我做了什么？”小毒蝎仰起头来，凶狠地盯着画梁上的七爷。下一秒，巨大的热力从舌尖扩散开来，席卷全身的脉络：“好烫！舌头好烫！要爆炸了！”
她的舌头，又胀又烫，仿佛是在火上炙烤！不过是一颗火星，却让她生不如死！但她毕竟是骄傲的小毒蝎，她强忍着想把舌头咬断的冲动，任脸上青筋暴起，汗流如注。
但是这种酷刑实在太痛苦了，她的意念实在压制不住咬断舌头的冲动，她只有把自己的手掌塞入嘴里，狠狠咬下了一块肉。
“桃如是，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高高在上的七爷终于开口了，“我是继承了奈落王座的大魔王，而你，不过是一个中了蛇毒灵魂异变的半妖。别说你现在还留着两瓣心莲，就算你莲花落尽，陨灭成妖，又如何？不觉得自己猖狂了吗？下次你再动我的人，我就让你自焚而死。”
“我杀了你！”
桃如是吐出满口的鲜血，她挣扎着爬起来，空洞的威胁。
“哦？是什么让你觉得，继承了奈落王座的我，还会死？”
“你……”
小毒蝎又一次输了。每次跟凤凰子交锋，她都输了，命里注定赢不过的。
“我本不想这般对你的，毕竟，让你活下来，是佛爷的意思。”七爷坐在画梁上，幽幽地叹息：“有时候，人会做些令自己遗憾后悔的事。错爱了一个人，误害了一个人，这都不可怕。但是做错了，要认，要改，要弥补，而不是一错再错。”
因为那颗火星，桃如是的舌头鲜红如血，已经胀大到整个口腔无法容纳的地方。她只能把舌头伸出来，像条狗般奄奄一息。七爷看着那舌头上仅剩的两瓣心莲，叹息：
“没想到，你的心莲已经凋零到这种程度！李施施求我给你机会，可是，你真的没救了！”
“其实从你第一瓣心莲陨落的时候，你就没救了。支撑起一个人的良知的，最根本的，是内疚心。内疚心不断地鞭挞自己，提醒我们不要再做错事。所以人类才不会变坏，慢慢地成为一个好人。当人失去内疚心，坏事越做越多，从小坏到大坏，渐渐习惯了，便不会再羞耻了。但是她自己始终还是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于是她觉得自己可悲，觉得自己不曾幸福，于是她就不会再去同情别人了。你知道你接下来会怎样吗？接下来，失去同情心的你，会进一步否定自我，否定别人，否定社会，否定朝代，否定神明，否定世界，最终你会失去敬畏心。你不会再敬畏生命，敬畏朝堂，敬畏神明，最终你会失去理智、丧心病狂，你会失去是非之心沦为妖物！所以说，做人一世，要珍惜自己的内疚心，那证明你还是个人！”
七爷用碎瓷片划破了小毒蝎的舌尖，去了一点黑色的血液：
“你知道吗？佛爷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那些古幽军再晚一天来，那时候我就破茧而出、羽化成仙了。要是再晚一天，就好了。如果，可以重来，那晚上我没跟你拼对策，没跟你拼阳谋，现在宇文党还在收着假的万年梧桐叶，佛爷还在，碎碎还在，小白还在，小竹子还在，黄粱美梦就不会醒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你看，老天爷最见不得人轻狂了。”
一滴浸染着金翅狂蟒魂毒的舌尖血滴入了小竹子的心口，他冰冷的身体顿时变得滚烫，仿佛燃烧一般，蒸发出了许多的烟丝。散落在全身的凤凰眼泪都开始往小竹子心口聚集，最终，那滴凤凰眼泪凝结成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小竹子的嘴皮子动了动：
“碎……碎碎……”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