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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怡书屋 > 野僧 > 第111章 番外(六)
 
心月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了。

梦里的赵霁睡在她身边, 脸庞苍白而阴鸷,用一种仇怨又悲切的眼神望着她。

她掀开被褥下床,惊见床上的赵霁孤零零躺着, 没有四肢, 没有身体, 只有一颗长发披散的头。

发丝底下, 则是一双紧紧地攫着她的、猩红的眼睛。

她大吃一惊,掉头跑, 身后狂风大作, 不多时,便传来“咚咚”的声响, 以及赵霁清冷微愠的呼唤。

——心月,你去哪里?

——心月, 你等等我, 我陪你一起去。

严冬漫长,三更半夜的风裹挟着深巷里干枯的树杪, 投映在窗柩上的暗影似从地狱里攀伸出来的利爪,心月撑床坐起, 大口喘息着。

屋里黑暗, 床帐裹着一张靠墙的架子床, 床上仅睡着她和笑笑, 大概是被她吵醒,笑笑茫然地睁着大眼睛。

“笑笑……”

心月惊魂未定, 惭愧地抱起她, 便要安抚, 突然从她的脸上看到赵霁。

“啊!”

心月一声尖叫, 撒手瞬间, 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身形高大静默,一双眼深沉有神,进来后,立刻摸出橱柜上的火折子点燃油灯,然后大步走到床前。

笑笑被摔在床头,嗷嗷大哭,心月蜷缩在一角发着抖,满眼惊恐。

秦岳眉头一敛,先抱起笑笑,一边娴熟地哄着,一边悄声开门离开。

不多时,哭闹声停下,秦岳把熟睡后的笑笑放在自己屋里,返回心月房中。

油灯昏黄,心月单薄身影投映在床帐上,瑟瑟地抖着,仿佛一块被疾风卷裹的碎叶。

秦岳神色更沉,上前坐下,用被褥包裹住心月。

温度从被褥里传来,也从男人坚实有力的臂弯里传来,心月慢慢从梦魇里挣脱,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

“秦岳,我……”

“是梦,”秦岳隔着被褥抱她,目光坚定,“不是真的,别怕。”

心月悲痛交集,眼泪涌得更凶。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离开洛阳的第一天起,赵霁就开始阴魂不散,以各种方式、形态出现在她的梦里。

或是纠缠她,或是撕咬她,或是像刚才那样追逐她,呼唤她……

“我杀了他……他不会放过我的。”心月回想刚才那一幕,难掩恐惧,“笑笑是他的女儿,她也不会放过我的,是不是?”

秦岳声音坚定依旧:“不是。”

心月泪下数行,埋头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秦岳,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了!”

“……”

床帐上,两个人影相拥在一起,哭声撕心裂肺。秦岳心痛如绞,却又不知该如何抚慰,抱紧怀里人,眉目阴沉。



次日,秦家酒铺比往常晚开张了半个时辰。

心月在柜台前给客人沽酒,眼睑底下有一圈明显的青痕。

隔壁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烧饼铺,老板姓罗,有一位极爱跟人家长里短的寡妇。日上三竿后,客人渐少,罗大姐揣着手走到酒铺柜台前来。

“秦娘子,昨夜又被你家相公折腾坏了吧?”

心月一愣。

罗大姐伸手指指眼睑,意思是心月疲惫的痕迹太明显,指完后,又压低声道:“昨晚上我起夜,听到你们那边哭声断断续续的。怎么,小秦这么不知轻重的?”

心月羞恼:“罗大姐,你胡说什么呢?”

“哎哟,这有什么?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罗大姐语气鄙薄又促狭,便要再说什么,眼睛忽然一直。

柜台后,秦岳拎着两坛酒出来了。

隆冬天寒,长安大街上人人都是棉衣夹袄,一层层地把人裹得粽子似的,唯独秦岳,一身深灰色缺胯衫,收袖束腰,衬着那宽肩长身,猿臂蜂腰,可真是越看越精神。

罗大姐唇角微翘,招呼道:“小秦来了,吃过早饭没有?大姐去给你拿个烧饼来!”

“不用。”秦岳漠声,拎着酒坛放在柜台上。心月来帮忙,夫妇二人一人倒酒,一人握酒笠,默契十足。

罗大姐心里嗤一声,走回自己的烧饼铺,很快后,便捧着一张热腾腾、香喷喷的烧饼来了。

“小秦,这张饼是刚出炉的,正热着,你快吃!”罗大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烧饼塞进秦岳怀里,“你说你这样壮,不多吃点,能填饱肚子?”

秦岳打开包烧饼的油纸,拿起心月的手,将烧饼送到她手里。

“……”罗大姐的笑容僵在脸上。

“多谢。”秦岳略一点头后,继续忙活。

罗大姐嘴唇抽一抽,看他二人半晌后,翻着白眼走了。

心月到底没吃那块烧饼,放在柜台上,神色带了些黯淡。

听街坊说,罗大姐的这家烧饼铺是两个月前开张的,那时候,她正在长安,家里就秦岳和笑笑。

心月乃教坊出身,怎会看不出来罗大姐对秦岳的意思?想来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罗大姐没少来找秦岳攀交。

念及此,心月不由郁郁。

去年夏天,她跟秦岳来到长安,变卖一身家当,以夫妇名义开了这间酒铺。没多久,她生下笑笑,街坊邻里前来庆贺,夸秦岳有福气,能娶上她这样貌美的娘子,拥有笑笑这样可爱的女儿。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可事实上,她跟秦岳既无夫妻之实,秦岳也并非笑笑的生父。

二人的婚事是在船舱里仓促定下的,因为秦岳父母双亡,她也无亲无故,再加上逃亡的原因,婚礼便没有什么仪式,就是一起做了一锅鲜美的鲫鱼汤,在船舱里说说笑笑地喝了。

秦岳寡言少语,但为人很正派,成婚后,顾及到她有孕在身,两人一直是分房而居。后来她生下笑笑,没等出月子,就去了洛阳。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因为赵霁一事,她全然没有心思想跟秦岳同房完礼的事情。

这样算起来,秦岳相当于做了半年多的鳏夫。

当初如果不是秦岳,她跟笑笑早已死在了风雨交加的南湖里,救命之恩,愿以身相许的话是她说的,可现在,她人没许出去,反倒让人家帮忙照顾了大半年的女儿。

这恩情,实在是越欠越多了。

秦岳看一眼柜台上的烧饼,再看向心月颦蹙的眉头,拿起烧饼,走向隔壁的烧饼铺。

罗大姐爽朗的笑声传来,仔细听,似乎又有一些不快。

很快,秦岳返回,手里的烧饼不见了。

“今天想吃什么?”秦岳问。

心月回神,赧然:“随便做些便是了。”

秦岳想了想:“焦炸丸子可以么?”

这是心月最爱的一道家乡菜。

胸口蓦然一酸,心月感动地看着秦岳,点了点头。



冬日的天黑得快,店铺打烊也早,戌时,大街上已很冷清了。

后院庖厨,剁肉声、炒菜声此起彼伏,袅袅炊烟升上天幕。

心月在屋里给笑笑喂过奶,人还没出来,便闻到了庖厨那边飘来的饭菜香味。

不多时,秦岳端着热气腾腾的晚饭走进堂屋。

心月把熟睡的笑笑放回床上,合衣走出去,秦岳已把饭菜摆好。

二人在桌前坐下,秦岳开口便道:“我和她没有别的事,你莫误会。”

心月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早上的罗大姐。

那块烧饼,她最后没有吃,他看一眼后,便拿着还了回去,莫不是以为她生气了?

心月哑然,一时说不上来是或不是。罗大姐有意无意地来勾搭他,她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可她一向相信他的为人,所以并没有怀疑过他,早上神色恹恹,主要是对他有愧罢了。

念及此,心月张口结舌,秦岳道:“她找过我,我没同意。”

心月又一怔:“什么?”

什么叫“找过我”?

秦岳仍旧是那副坚毅神色,眉目不动地道:“她以为我跟她一样,想找我搭伙过日子,我拒绝了。”

心月更是怔然。

转念一想,罗大姐是自己离开的这两个多月里来的,莫不成在她看来,秦岳乃是一个独自抚养女儿的鳏夫?

心月百感交集,咬着唇。她走以前,跟秦岳说好,如果有邻居问起她的行踪,便说是家里亲人重病,回去探亲的。罗大姐初来乍到不知情况,主动来找秦岳,可以理解,那后来呢?

秦岳既已明确拒绝过她,她怎还能这样明里暗里地来纠缠?

心月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想起今早上罗大姐来向她打探房事的情景,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你拒绝后,她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笑一笑便走了。”

“那后来呢?”

心月追问,秦岳抬头看了她一眼。

“后来是不是也像今日这样,有空就来找你说话,给你送烧饼,说你身体结实,要多吃一些才行?”

心月没有发现,自己的醋意全都写在脸上了。

她跟秦岳结发为夫妇,虽然感情谈不上有多轰轰烈烈,但她一直是拿秦岳当夫君来对待的。

哪个女郎能忍受自己的夫君被别人如此放肆地觊觎呢?

心月气恼,碗里忽然多了一颗热腾腾、香喷喷的焦炸丸子。

“我有吃的,我做的吃食比她的烧饼好吃。”秦岳给她夹完肉丸,又夹了一箸炒茭白,“我以后不会再收她的烧饼。”

这是很诚恳的解释了,然而心月心里更多了一些气闷。

“所以,你还是吃过她给的烧饼了?”心月声音瓮着。

秦岳纠正:“买的。”

心月垂目:“那她是不是也常来跟你买酒?”

秦岳这次反应很快:“下次不卖了。”

“……”

心月抬眼,看到烛光里,秦岳一双黑亮的眼,胸口莫名一热。

秦岳的厨艺的确一绝,无论是鱼虾一类的水产品,还是茭白莴笋等蔬菜,经过他的手,都能成为诱人垂涎的佳肴。

心月也夹了一颗肉丸、一箸炒茭白到他碗里,回想罗大姐早上说的话,揶揄:“多吃点,你身体壮实,不多吃点,可是填不饱肚子的。”

秦岳怎会听不出来,唇抿着,知道心月还在介意,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窃喜。

“嗯。”他没再解释什么,应声后,闷头吃饭。

这一餐,硬是吃了三大碗。



寻常人家夜里没有什么休闲娱乐的事,又兼吝惜油灯钱,吃完晚膳后,多半便早早歇下了。

秦岳的房屋在心月隔壁,准备完明早的活计后,他没回屋睡,而是留在厨房里劈柴。

心月抱着笑笑坐在床头,听着那头闷闷的劈柴声,心绪起起落落。

她回长安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来,秦岳没有主动跟她提过圆房的事。算起来,他们至今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昨夜梦魇后的一个拥抱,并且还是隔着被褥的。

心月心情复杂。

秦岳今年二十有二,在此以前并无婚配,如果心月没猜错,他应该还是个童男子。这样孔武有力的一个人,守着她大半年不越雷池一步,讲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说来说去,还是她欺负人家老实罢了,再这样“欺负”下去,别说是外人,就连她自己都要看不下去了。

心月百感交集,低头看时,怀里的笑笑已睡了。



厨房里,砍柴声干脆利落,不久后,门扉被人悄悄推开。

心月蜷缩着手,紧张地朝里面望。

土墙上开着一扇窗,月光流泻,四下清明,秦岳便没点灯,凭借着极佳的目力在夜色里劈着柴火。

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他袖口半挽,两截小臂露在外,劈柴的时候,蜿蜒青筋在月光里绷着。

尤其一刀劈下去的时候,那贲张的力量令人心悸。

心月还是头一回看到男人这样粗壮有力的手臂,一时愣住,没留神手里推开的门。

“咯吱”一声,秦岳收住柴刀,转头向门外。

心月被抓包,慌张地收回手,抿了下唇才道:“你……怎么还不睡?”

秦岳放下柴刀:“我吵到你了?”

“没有,”心月脸颊有被夜色掩盖的羞赧,“……我害怕,不敢睡。”

秦岳很快想到昨天夜里她被噩梦惊醒的事,眉头一皱,起身走来。

心月被他拉进厨房,门关上,后背的寒风没了。

砍柴声也没了,耳畔嘭嘭的,乃是心跳声。

心月自认已暗示得很明显,可秦岳似乎没有领会,拉她进来后,给她找来一张杌凳,两人肩并肩在一堆柴火前坐下。

心月无奈,默默地看着他劈剩下的柴,想了一会儿后,靠上他肩头。

秦岳劈柴的动作一下变缓。

厨房里的劈柴声断断续续响了两下,最后,秦岳放下柴刀,低头看肩上的人。

“蔓娘?”

心月闭着眼睛,佯装不应。

秦岳又唤了一声“蔓娘”,他声音跟赵霁不同,是粗犷而低沉的,像海潮卷涌着的砂砾。

心月心口疾跳,坚持着,没做声。

秦岳回头,轻轻地拍净手掌上的柴渣,又抓起衣袍擦了两下后,抱起心月。

心月走前没有灭灯,一盏油灯放在镜台上,铜镜里,一个糙汉抱着一位美娇娘放在床上。

床幔半挽,影影绰绰,秦岳给心月脱下鞋袜,想了想后,又替她解开外面那件夹袄。

笑笑睡在靠墙的里侧,秦岳没叨扰,给心月盖上被褥后,便欲离开。

心月抓住他的手。

烛灯燃在后方,床帐里,心月一双清波流转的凤目缓缓睁开,似暗夜里盛开的幽昙。

秦岳呼吸一霎微窒。

心月没敢看他,只低声道:“我害怕。”

秦岳抿着唇,眼盯着心月,手指在暗处蜷着,深吸一气后,拎了绣墩在床前坐下。

“你睡,我守着你。”秦岳声音克制,似在压抑着什么。

心月默然,脸颊绯红,不知道该怎样敲醒这块傻木头。

严冬的风吹撼着窗柩,深巷里的那些树杪又开始张牙舞爪了,心月也不知是出于对噩梦的恐惧,还是对秦岳的愧怍,攥紧手里的被褥,半羞半恼:“上来。”

秦岳身形明显一震。

心月颦眉,重复道:“你上来。”

说罢,倏而一转身,挪向里侧,背对着床外的人。

床外是良久的静默。

良久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烛灯熄灭,人影压在床幔上,床面一沉后,秦岳躺上来了。

心月屏息。

被褥并不算大,床上躺着一家三口,心月、笑笑紧紧挨着,后背则跟秦岳隔着两掌宽的距离。

缝隙太大,风灌进来,冷飕飕的,心月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

最后,秦岳把被褥从自己身上扯下,掖着心月后背,挡住风口。

心月转身,对上秦岳明亮的眼睛,声音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是木头么?”

“不是。”

秦岳斩截否认,心月心神倏然一震。

帐里漆黑,然而彼此眼睛都似火烛一样地亮,心月竟不敢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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